文 / 謝佩霓 | 有染 • 無染 —— 記許悔之茶染新作

2024-11-29

文 / 謝佩霓 | 有染 • 無染 —— 記許悔之茶染新作


深秋霜降時分,有幸見著悔之兄的一批新作。掛在暖光均質照明灑落的百合白牆上,茶染之畫因著茶種之不同,顯色從熟黃赭紅到墨灰,呈現的色調不一而足,一致的是一派雅逸情調。 

 

初見時,心中呀然一驚,從沒曾想,許悔之竟然會撇下熟稔的繪畫風貌,棄長年熟稔的筆墨功夫,來就植物染這樣變幻莫測的全新嘗試。待回頭再見,仔仔細細端詳過後,這才恍然了然,他之所以會以茶代墨入畫,懷揣的端的是「了無塵事來染」的另一番心境,幡然異於過去揮毫所持的心氣。 

 

之於許悔之發表過的一系列水墨作品,之前大抵是由「墨分五色」來構成各式單色調繪畫。在大塊寫意和填字抒情之間,層次顯得明白清醒,運筆渲染曉暢淋漓。如今付諸茶染的嶄新創作,相對上雖採自天然色澤但設色穠妙,在縱容自然生發中,卻又不失凝鍊的嫻雅熟精。 

 

據傳南宋有善畫之祤氏禪客,其繪製的山水畫龜峰圖,讓當朝進士王洋百看不厭,愛不釋手。觀圖煞是有感,初題詩於畫幅,王公尚不足以盡興,遂又另賦詩一首。詩中盛讚其工於染,「疏煙分染碧雲端」妙不可言,感嘆如此一來再也「不用丹青染素翰」,從而給禪客畫禪的清新脫俗,予以「人間此是清涼藥,時向塵中為展看」的高度評價。不免想,飽讀詩書的悔之兄,難道是讀到這首七言律詩大受啟發,決定不如暫別水墨,改以茶入畫另闢蹊徑?

 

於是,推杯換盞品茗之後,尚存的茶湯,涵蘊了各式顏色,等待有心人醞釀成色,於是乎許悔之便欣欣然開起了染坊。於是,這無染的素布,經過浸潤鞣和,便給上色成了有感的畫紙,著天然色代替墨色。放膽一任五體放肆,縱情五感來寄情,昔時在生宣上遺下的墨香轉為茶香,煎焙的火候遂取代了皴染,茶底香化成了漬滿華光的餘韻。

 

無需像大唐詩人白居易那樣,非得屢屢藉辛苦齋戒來斷却葷腥,為蒙塵的肉身拂塵除垢,方能獲得「漸覺塵勞染愛輕」的體悟。許悔之透過茶染成象的反覆勞作,一樣能夠戴髮修行得道。猶如茶農頂天立地餐風飲露,依序從栽植、採菁、走水、浪青、發酵、殺青、揉團、乾燥、揀枝、焙火等講究工法,才能製出上等好茶,許悔之也必須經歷綿密工序,才能夠沉澱出別出心裁的茶染。 

 

但凡植物不論微小巨大、孤枝或者群聚,皆蘊藏了取之於天地的神奇能量,足以造化時空與人。以自然之道,隨緣自在,沒有妄念,那清淨自我自然顯現。畢竟功在自然之中,意在自然之中。

 

不敢造次僭越雷池,湊近畫幅嗅聞茶香,以免叨擾微物之神,要不,作品肯定飄逸著淡淡幽香。似有若無的暗香浮動,讓清晨素手採集的一心二葉,在經過揉製逸香、浸潤發色,實行泡茶品茗的儀軌,暖胃暖心沁人心脾之後,便全都姍姍錯落,禪定為暮靄霞光,無異可以視同回甘的餘韻。 

 

唐代禪宗盛行,茶是禪院的流行飲品,特別有助於午後不食的僧人寧心靜氣默坐參禪。詩僧皎然在《飲茶歌誚崔石使君》一詩中,分享茶以助禪的奧妙:「一飲滌昏寐,情思爽朗滿天地;再飲清我神,忽如飛雨灑輕塵;三飲便得道,何須苦心破煩惱。」茶的作用,小則清心寡慾,大能盡去煩憂。都說禪茶一味,參禪得以參透人生。品茶若如坐禪,以茶入畫便如奉茶,品畫自當能收異曲同工之妙。

 

時值晚秋,想起唐代鬼才詩人李賀(790-816),寫的一首《河陽歌》的前半段:

「人稱染羅衣,秋藍難著色。不是無心人,爲作臺邛客。花燒中潬城,顏郎身已老。惜許兩少年,抽心似春草。」李賀用「染」為起手式,記與儒生知交久別重聚,饒有奇趣。心老人不老的李賀,以衰老的藍草再難染好青衫為喻,笑看對方鬢如染霜,一如自己的少年白,自嘲彼此再不復當年青澀張揚。

 

年少輕狂,難免自詡是大吉祥降生,生作大智慧化身,唯有經歷人事倥傯,才有自知之明,而人人都可以是大覺悟者。艷色少年襲身的青青子衿,即便已隨著年華老去褪色,詩心悠悠依然如故。但為君故摩挲沉吟至今的心緒,言念君子無比溫柔婉曲,一起向陽而生與子俱老的盟約,彌足堅定。

 

時至人生晚秋,一手好字,一首好詩,一盅好酒,茶葉在水浪中載浮載沉,翻騰出的茶湯五味雜陳,跌宕出的況味底色,品味的無異是人生羈旅幾度秋涼。李賀早夭,以詩參透未可竟的熟年韶華,許悔之則是以墨池與茶海度出的字畫茶染,體證了走到耳順之年的階段性天命。

 

許悔之作為創作者,當真是個有心人。層層有染的是底蘊,纖纖無染的是初心,在有染無染交疊之間,沁潤出的無非是文人本色與儒生的正色。

—— 謝佩霓


 


沁於一色:許悔之的茶染與墨跡 

開     幕|2024.12.14 (六)15:00
展     期|2024.12.14 (六) - 2025.01.11 (六)

策 展 人|謝佩霓
地     點|日升月鴻畫廊 (台北市大安區仁愛路四段115號1樓)
時     間|11:00-19:00(週日、一休館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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